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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

窗外風雨欲來, 燭臺上的火光被風吹得晃動。

搖曳的光線照亮床榻邊胡太醫蒼老的身影。

病人在昏迷中不願意醒過來。

換另一句更嚴重一點的話來說,便是病人自己喪失了求生的意志與本能。

胡太醫從醫多年,並沒少接收過這樣的病人。

只不過那些病人大多都是病入膏肓的老者, 嘗盡了生活的苦頭,在這世上再無留戀才會如此。

像小郎君年紀這般小的……

胡太醫是第一次看到。

“老朽猜, 小殿下昏迷前,心裏應是有什麽沒解開的心結的才會如此……”

經驗豐富胸有成竹的老太醫, 頭一次在褚南川面前束手無策。

“若是小殿下一直不願意醒來……到最後,老朽可能也……無能為力……”

褚南川不再說話。

高大的身影沈默著。

殿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外間。

容洇楞楞站著不動。

耳邊回響著剛才胡太醫所說的話。

端著托盤的手一松。

裝著熱湯的瓷碗落地, 裏面濃湯傾斜而下。

脆弱的瓷碗碰到地面, 摔得破裂開來,碎瓷片濺了滿地。

褚南川聞聲, 回頭看去。

“阿洇——”

“娘娘——”

褚南川和明秋先後喚聲。

容洇人呆呆站著, 沒有半點反應。

有淡淡幾縷甜香在殿內彌散開來。

是掉在地上、濺了滿地的藥湯的味道。

說是小郎君準備的藥湯,但實際上是容洇用蜜棗和花露熬制的甜湯。

小郎君人始終不見蘇醒過來的跡象。

胡太醫只能每天變著法子地換上一兩位藥材,希望能發揮一點微乎其微的作用。

熬制甜湯,是容洇在聞了三日的草藥苦味後自己提出來的。

小郎君懂事, 一日三餐, 不會吵著鬧著要多吃零嘴。

只在很少很少的生病時候, 小郎君會依賴地蹭在她懷裏, 聲音軟軟,難得地向她撒一次嬌。

“母後, 庭兒剛才喝的藥好苦, 庭兒能吃一顆糖嗎?

這一次, 胡太醫開的藥裏雖多添了味甘草, 但藥還是藥,總歸是會苦的。

只是這次小郎君昏迷著。

沒有辦法向從前那樣同她軟著聲撒嬌要糖吃, 也沒辦法完整地咽下一整顆糖。

於是,容洇想了想,決定去禦膳房給小郎君準備甜湯。

禦膳房容洇之前曾去過很多次。

是從什麽時候起不再去禦膳房的,容洇也不太記得了。

只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進去,重新再踏足,禦膳房裏面的陳設布置一如之前,讓她心底又重拾回了一些之前曾經有過的熟悉感。

有小宮女一眼認出來容洇,既驚訝又興奮地上前見禮。

但一想到這幾日聽到的謠言,面上的笑又不自覺收斂了幾分。

雖容洇極力壓制消息傳出,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加之那日尋找小郎君的宮人眾多,不止一個人見到了太液池裏小郎君被救起的那一幕。

三日過去,小殿下被身邊最親近的宮女差點害了性命的事便傳遍了大半個宮城。

聽人說,現在小殿下還躺在承乾殿裏生死未蔔。

再一想到同樣重傷未醒的皇上,小宮女心疼起容洇,出神之際連明秋說了什麽都沒聽見。

到後面,還是容洇又開口問了她:“你知道蜜棗放在哪裏嗎?”

小宮女猛然回過神,知道容洇要熬甜湯,連忙應聲:“娘娘您稍等,奴婢這就去給您拿。”

踮起腳尖,小宮女打開櫥櫃,很快找出容洇要的蜜棗,放在碟子裏遞過去。

心裏存了一點私心,小宮女特地給容洇挑選出來最大最飽滿的棗子。

白色的甜霜覆在棗子澄黃顏色的表面,馥郁出蜜糖的芬芳。

竈膛裏的火燒著。

容洇看著明秋手裏的食譜,一一按著上面的配比來進行。

她之前從沒做過甜湯,但按著食譜來,看著小鍋裏汩汩沸騰的湯料,聞著味道,似乎還還算不錯。

小宮女在一旁看著。

直覺眼前的容洇與她幾年前見到的到禦膳房裏來做綠豆糕的容洇有些不同。

可要是細究到底是什麽不同,她又說不出來。

只道難怪宮裏人人都說小殿下很愛娘娘。

這下小殿下遭了這場劫難,也不知道娘娘心裏會難過成什麽樣。

竈膛裏的火苗從旺盛燃至將熄。

容洇的甜湯終於熬好。

試一口。

不粘不稠,甜度也剛剛好。

容洇將東西裝好,想要直接回承乾殿。

明秋看一眼倒入瓷碗中還依舊往外沸騰冒泡的甜湯,怕容洇會被燙到:“娘娘,要不等放涼一會兒再拿章區吧?”

容洇搖搖頭:“胡太醫已經在替庭兒把脈了,說不定又得要喝新的藥,不快一點的話,等一下甜湯就喝不了了。”

快要下雨了。

從禦膳房出來,吹到人身上的風越來越大。

路旁的草木在風中翻卷飛舞著。

容洇額前發縷也被這風吹散些許,裙裾跟著飛揚,裙邊上用金線繡著的花樣紋路清晰可見。

怕中途遇上這場雨,容洇喚一聲明秋,主仆二人加快腳上步伐。

回到承乾殿。

明秋指腹碰碰那裝著甜湯的瓷碗,依舊燙得驚人。

容洇卻恍若未覺那溫度,端著瓷碗輕著步子要去看小郎君。

只是還沒來得及走進去。

胡太醫的話傳出來。

她手一松。

熬了快一個時辰的甜湯全都灑了。

裊裊熱氣自傾倒的湯面上上升,溫度滾燙。

一半沿著碎裂的瓷碗,在地板上留下一大灘深色湯漬。

另一半濺到容洇手背,細嫩的肌膚頃刻間便紅了一大片。

褚南川盯著那片刺眼的紅,眉心蹙緊,大踏步走過去。

好在盥洗架的銅盆裏裝有涼水。

褚南川直接將人帶過去,握著她那只被燙到的手浸到盆中。

冷水蔓至手背的那一瞬間,被燙傷的疼痛感襲來,容洇輕嘶了一聲,終於回過魂來。

淚珠從臉頰滑落,砸在褚南川手背,燙得他指尖一顫。

容洇仰頭,眼底含淚,似求證一般盯著他:“……褚南川,胡太醫剛才說……庭兒醒不過來了是不是?”

褚南川呼吸發緊。

半晌。

移開同她對視的目光。

“你的手被燙傷了,先上藥。”

小案上有明秋清理完地上碎瓷片之後找出來的藥膏。

褚南川揭開瓶塞,銀簽挑出微涼透明的藥膏,一點一點覆上容洇發紅的手背。

“你先去休息,庭兒我看著。”

他握住她手,不容她拒絕。

“相信我,庭兒會沒事的。”

容洇不願意離開小郎君所在的承乾殿,就近在內殿旁邊的暖閣裏歇下。

褚南川她一道進去。

換上寢衣,容洇上榻。

褚南川去熄燭臺。

耳邊雨聲淅瀝。

秋雨不知何時已開始飄下。

轉過來看著床上的容洇閉了眼,褚南川方擡腳離開。

夜色昏昏。

聽著男人腳步聲越走越遠。

容洇睜開眼。

含淚的眼底還在發紅。

她知曉褚南川方才避重就輕的話不過是在安慰她。

小郎君情況未明。

她實在沒有辦法睡著。

靠近燭臺旁的書案上放著一沓堆起來的新折子。

小郎君一直未醒,早朝取消。

有聽說了消息的大臣遞折慰問。

知道容洇因為小郎君沒有去乾政殿的t時間,明秋直接將收到的折子都送到了承乾殿來。

但是容洇這幾天一直都沒有心思看,一不註意就堆了這麽多。

輕手輕腳披衣起身。

容洇探頭朝外面望一眼,怕光亮會吵到褚南川,沒有點燭臺。

而是拿起了窗邊角落裏落了灰的一盞小燈籠。

褚南川這幾天和她一樣,因為庭兒的事情都沒有睡過覺。

他已經很累了。

她不想讓他除了擔心庭兒之外還要再顧慮一個她。

借著小燈籠微弱的光芒。

容洇打開堆積了多天的折子,一封封看過去。

表面上看,折子上寫的都是希望小郎君快些好起來的場面話。

但實則明裏暗裏都在同容洇打探小郎君的真實情況到底如何。

若是皇上和小太子都醒不過來,那麽容洇現在這個垂簾聽政的身份,可就格外引人遐思了。

容洇一眼窺破他們字裏行間藏著的真正意圖,面上沒什麽表情。

直至翻到手上的最後一封折子。

燈籠裏的火苗不甚明亮,於暗夜裏散出星點搖搖欲墜的亮。

看清最末尾的署名,容洇定睛。

最後一封折子。

來自被她關進了禁衛軍私獄的賀凜。

燭臺光影輕晃。

在火光的高溫烘烤之下,紅燭漸融化成燭淚,順著燭身蜿蜒而下。

褚南川從暖閣出來,目光落到眼前的一桌一椅之上。

這是他第一次來小郎君的寢殿。

容洇照顧小郎君,細心又周到。

承乾殿裏所有陳設都按著小郎君的身高來安排,連簡單的一張凳子都是小小的尺寸,稚氣又可愛。

褚南川打量著,想象小郎君自己一個人踮著腳尖努力坐上去的模樣,眉目展顏。

小書案上放著小郎君練字時的字帖。

整整齊齊的一沓接著一沓,按著紙面上寫著的時間先後順序一一分類整理好。

褚南川一張張看過去。

剩下藏在字帖最底下的一張宣紙。

褚南川伸手拿出來。

不是小郎君用來練字的紙張。

燭臺上淡黃色的光暈透過來,照亮宣紙上三個手牽著手的小火柴人。

在紙張的最末尾,藏了一行小郎君稚嫩的筆跡。

——父皇、母後和庭兒。

指節停在小郎君歪扭起伏的筆畫上。

褚南川看了很久。

直至耳邊傳來燭火“劈啪”一聲。

褚南川回過神。

將小郎君“畫作”原封不動重新放回原處。

床榻上,小郎君依舊酣眠。

臉頰上的嫩肉隨著呼吸起伏著,透出一層淡淡的粉紅顏色。

像是炎炎夏日裏禦膳房做的櫻桃凍。

褚南川頭一次生出促狹的心思,指尖輕捏了捏。

果如他料想一般,彈性極好。

目光順著小郎君飽滿的臉頰,看向他白白一點的耳垂。

想到容洇曾和他說過的話——

“若是庭兒不小心睡多了,我只要輕輕捏捏耳垂,就能把人給叫起來了。”

褚南川指尖往下,輕捏住小郎君耳垂。

床上的小郎君沒有醒來。

褚南川指尖微停,又再捏了第二下。

小郎君依舊不見反應。

褚南川手摸摸小郎君發頂,於黑暗中自嘲一笑。

他在想什麽呢。

怎麽可能這麽簡單,他捏一捏耳垂,小郎君就會醒過來呢。

胡太醫都說了,是小郎君自己不願意醒過來的。

雨夜寂寥。

連人的呼吸聲都能放大。

暖閣裏的容洇因為小郎君的緣故,三個夜晚沒有睡,今晚終於肯暫時歇下來。

怕動靜會傳到暖閣,王德全不敢發出大的聲音,躡手躡腳將褚南川要用的溫水送了進來。

昏迷了三天,小郎君還沒洗過澡。

擦臉卻是少不得的。

褚南川從裝著溫水的銅盆裏撈出帕子,仔細擰幹,替小郎君擦臉擦手。

小郎君皮膚嬌氣,同她母後一樣。

上次他幫他沐浴,就不小心弄痛了他。

有了之前的經驗,褚南川今夜擦拭的力度把握得剛好。

小郎君沒有皺眉。

甚至……

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擦完身子,又替小郎君脖子上的那幾道勒痕上了藥,褚南川方回身,從衣櫃裏另尋了一套衣服給小郎君換上。

一切做好,他擡眼看向窗外。

雨絲綿綿,粘稠的濕意侵襲著整座宮城。

身後。

王德全輕著步子進來收拾東西。

知曉無論自己如何說,褚南川也不會離開,王德全也就沒了再勸他去休息的心思。

只看了一眼快燭臺上快燃至底的蠟燭,上前又點了一根新蠟。

躬身退下時,王德全腳步停駐,多看了一眼床上的小郎君。

心裏暗自祈禱小殿下能快點好起來。

不說皇上和娘娘這兩人照看小殿下不管不顧自身的架勢,就連尺素都已經不吃不喝躺在床腳守了小殿下整整三天了,誰要去碰它就撓誰。

看著尺素明顯瘦下去的臉頰,他實在拿它沒辦法。

而且……他也有點想念小殿下了……

沒了小殿下在,就連長寧殿的大殿都變得異常空曠起來。

王德全忍住發酸的鼻頭,不許自己再深想,悄聲離開。

內殿轉眼間又只剩下褚南川和昏迷中的小郎君。

學著記憶裏那抹坐在他床前的小身影,褚南川拿過小郎君的專屬小杌子,坐到他床榻前。

小杌子低矮,褚南川坐在上面,連腿腳都沒辦法舒展開。

遠遠看來,莫名帶上點小郎君才有的稚氣。

本來,他父子二人就長得格外相似。

褚南川清了清嗓。

正式同床上的小郎君介紹自己的名姓後,方開始同小郎君一一說起他昏迷的這三天裏發生的事。

褚南川的聲音本就好聽。

獨自響在寂靜的夜色裏,帶著點空曠渺遠的意味。

說至最後。

窗外雨大。

雨珠順著窗欞滑下。

染濕褚南川聲線。

“你母後、寧貞、尺素、胡太醫、明秋、王德全……還有我,都很擔心你。”

褚南川長久停駐在床頭。

繡著小小金龍的床帷映著殿內火光,小郎君的面龐半隱半現。

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窗外。

夜風鼓噪著聲肆虐吹過,留了一道縫隙的窗欞被吹開,雨打枝頭的聲音呼呼往殿內灌入。

雨夜的溫度比之平日要更冷,褚南川怕小郎君的身子受不住。

給床榻上再添了一方厚實點的毯子,他擡腳,要去關窗。

衣角卻忽然被一股很輕很輕的力氣拽住。

褚南川身子驀然一怔。

回過頭。

床帷上的小郎君不知什麽時候睜開眼,意識還沒緩過來,只呆呆地看著他。

兩人目光穿過床帷撞上。

“醒了?”

褚南川開口,方覺聲音啞得有些厲害。

他轉過身:“我現在叫人去找胡太醫。”

小郎君思緒慢慢回籠。

意識到這是在自己的承乾殿,有些不敢置信地盯著面前的褚南川。

父皇……父皇怎麽會在他的寢殿呢……

看著褚南川轉過身去,小郎君忽然想到什麽,眸子裏又黯淡下來。

剛要撒開抓著褚南川衣袖的手,身上忽然多出來一股力。

褚南川單手將小郎君抱起來。

“現在夜裏很黑,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裏,怕不怕。”

小郎君呆在自家父皇懷裏,聞著父皇身上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淡香,扭捏地捏了捏自己的衣擺:“孤已經是大孩子了,孤才不怕。”

只是……

小郎君聽著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

“現在天這麽黑,又還在下雨,可以明天再讓胡太醫過來嗎?”

母後說過,胡太醫是老人家,他要多照顧他的。

“好。”

褚南川點頭:“是我沒考慮到。”

他將小郎君重新放回到床上,替他掖好被子:“天還沒有亮,可以再多睡一會兒。”

小郎君卻睡不著。

他睡了整整三天,現在一丁點兒困意都沒有。

偷看一眼褚南川。

小腦袋鉆進被子裏,又鉆出來,再偷看第二眼。

看著父皇出現在他的寢殿裏,他還有點不太習慣。

褚南川只當沒看見他小動作,問他:“身上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舒服的?”

小郎君搖頭。

“那……”

褚南川語氣微停,狀似不經意一問:“為什麽不願意醒過來。”

聽到這話,小郎君眸子一眨。

沒回他。

又固執地問起那一日他沒得到答案的問題:“你……不喜歡孤的,是不是?”

“沒有不喜歡。”

似是沒想到褚南川會這麽快地回答,小郎君一楞:“可是……你都不記得我和母後了……要是喜歡的話,怎麽會隨隨便便就忘掉呢……”

“失憶的原因,我現在自己也沒有搞清楚,但是,記憶裏雖然不記得——”

褚南川對上小郎君懵懵懂懂的眼,拉過小郎君的小手,輕輕放到他心口。

“這裏,卻一直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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